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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文 第三回 啮臂盟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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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沈泠衫病榻缠绵,身子虚弱,每日赶路不过三四个时辰,而蜀道自古难行,这一路便如蜗行牛步,白衣雪心中焦急,却也徒呼奈何。

    这一日申时,来到渠州境内的文崇镇。天色尚早,白衣雪见沈泠衫已十分劳倦,便在镇上找了一家客栈投宿。吃晚饭时,店内客人不多,除了沈、白,惟有一桌坐了三四位头戴逍遥巾的文士,一边喝酒,一边讨论着时局。

    白衣雪听那几人谈吐不凡,也便留意细听。那几人先是痛骂金人暴内陵外、反复无常,接着又谈论起朝廷的忠臣良将来,说完了岳飞、韩世忠的忠鲠不挠,又谈起扼守四川的吴玠、吴璘兄弟,以及吴玠、吴璘的子辈吴拱、吴挺等人。众文士七嘴八舌,盛赞其吴氏一门精忠报国、战功卓著。其中一人说道:“金人有四长:曰骑兵,曰坚忍,曰重甲,曰弓矢。而我大宋有吴玠、吴璘二吴,足以御之。”余人皆抚掌大笑,举杯同饮。

    白衣雪听了,不免对吴氏兄弟悠然神往:“师父也曾提起过吴玠、吴璘,言其昆仲二人简素爱民、刚勇善战,是大宋不可多得的辅弼良将。”沈泠衫吃了一点素菜和一小口米饭,力倦神疲,先行回房歇憩去了。那群文士高谈阔论,白衣雪听得津津有味,喊来店伴,要了一碗鲊肉、一小碟盐豉和一坛酒,自斟自饮起来。

    众文士酒浇块垒,逸兴横飞。一人高举酒杯,大声道:“江水乡蚊蚋甚恶,予方穷居,日以为苦,因裒腹笥,得蚊事廿有七。古圣贤无一言之褒,是为可诛也。作诛蚊赋。”语声抑扬顿挫,余人齐声叫好。那中年文士续道:

    “其辞曰:惟朱明之肇序兮,迨白藏之纪时。火烁金而方炽,露漱玉而易晞。眷羲和之自东,起咸池而徂西。迈崦嵫以顿辔,归曚汜而匿晖。羣阴之绰绰,袭夜气之索索。爰有黍民,出于庐霍,呼朋引俦,讶雷车之殷殷;填空蔽野,疑云阵之漠漠……饮不过于满腹,性无餍而肆蠚。若乃皓魄之亭亭,万木之欣欣,悼永昼之执热,徙绿荫以怡情。遽见侵而稍稍,复轻扬以营营……仁既不足以强名,智又不足以自蔽,徒肆情以饕餮,竞鼓吻而唼噬。宜先哲之永叹,谓通夕而不寐。慨蠢蒙其何识,亦炎凉而绝义……盖尝究厥谱系,考于典集,实蚩尤之余孽,始涿鹿之诛殛。仅存肤血之遗余,致滋种类之蕃息。或别派于腐坏,或聚族于幽湿,惟可夜游,鲜从门入。骤致身于云台,而羽翼翾翾。遽逞威于河内,而人马籍籍。但类非于华胄,实尽衔于毒螫,宜见憎于世俗,夫岂间于今昔……永灭蚩尤之裔,庶使天下之为人臣者,得以安其君;大慰勤猛之志,又使天下为人子者得以宁其亲。不复使无用之物,无穷之毒,存于世。此诛蚊赋之所以名也。”

    他一路洋洋洒洒吟咏下来,间隙余人不时击节叫好。白衣雪听得不甚明白,忍不住起身走过去,作了一个揖,问道:“请恕小子愚鲁,敢问先生,此赋是何人所作?”

    那文士醉眼惺忪,停箸斜睨道:“小官人是外地来的吧?”

    白衣雪道:“是。”

    旁边一名胡须花白的文士笑道:“这就是了。作此赋者,大大的有名,姓虞,名允文,字彬甫,曾任本地的知州。”白衣雪“哦”的一声,详问这篇《诛蚊赋》的文中之义。那花白胡须的文士平素耽读诗书,自负满腹经纶,见有人虚心请教,极为得意,当即不厌其烦地加以详解:此文乃虞允文以蚊蚋荼毒人间,而喻金人“饮不过于满腹,性无餍而肆蠚”、“逞威于河内”,主张除恶务尽,“不复使无用之物,无穷之毒,存于世”,永绝后患等等。

    白衣雪听了他的详解,恍然大悟,不禁拍案叫绝,对这位虞允文意往神驰,赞道:“妙文!痛快!敢问这位虞公今在何处?不知能否拜识虞公尊颜?”

    那名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道:“哎哟,这可不巧了,虞公早已不在川地。”白衣雪脸上露出遗憾之色。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又道:“小兄弟,虞公身长六尺四寸,相貌雄伟,少有步月登云之志,为官之后十分清廉。可惜奸相秦桧当权,忠良黜远,虞公先是通判彭州,后又权知黎州、渠州,皆是瘠苦僻陋之邑,屡屡不获重用。”

    花白胡须的文士正色道:“话不能这么说。官不在大小,只要能恪勤匪懈,善待黎民百姓,哪怕官职再小,那也是一位造福地方的好官,倘若眼中只有上司,只知对上一味揣合逢迎,对老百姓则处处欺压,那就是一个坏官,职位越高,祸害越大。”众人听了,频频点头。

    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拱手道:“受教了。虞公任渠州知事,当地土地硗瘠,苛捐杂税却又极多,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十分贫寒。虞公心疼百姓,上疏朝廷,减免了部分的税赋,是一位大大的好官,当地的老百姓无不称咏。”众人连声称是。那吟咏文赋的中年文士续道:“虞公为官一地,治有声绩,他的名气越过巴山蜀水,早已简在帝心。秦桧死后,恰值他渠州知州秩满,官家着授秘书丞之职,赴任临安。近年听说虞公屡获擢升,累官至礼部郎官、中书舍人。”

    另一名文士笑道:“官家未承大统之时,曾封蜀国公,说起来四川还是他的潜藩呢。秦桧生前颇为忌惮川人,如今奸相既死,咱们四川人总算有了出头之日。”

    花白胡须的文士鼻腔微微一哼,白了他一眼,颇是不以为然,说道:“虞公为官一方,戢贪惩恶,轻徭薄赋,广受老百姓的爱戴。他离开渠州,老百姓都舍不得他走,可是不舍得也不行啊,像虞公这样的才高识远之人,正应获得官家的重任,为朝廷多建殊功。”

    白衣雪道:“是。锥处囊中,必露其锋芒。”

    花白胡须文士听了心下甚喜,说道:“‘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。’虞公日后定能名满天下。”遂邀他落座同饮。众人洗盏更酌,兴致颇高,这场酒一直喝到二更方散。白衣雪一起结了酒账,与他们一一拱手作别。

    蜀道虽崄峻难行,白衣雪想到自己此番东趋西步,不知何时才能回复师命,心中焦急,每日里都尽量多赶些路,沈泠衫强撑病悴之躯,自是异常艰辛。倍日并行,虽是劳累,好在离唐家堡也渐渐地近了。

    哪知这一天白衣雪竟因贪着赶路,错过了打尖的集镇,车马行至一处荒郊野地,天色已然大暗,道路模糊难辨。眼见车怠马烦,他自责不已:“白衣雪啊白衣雪,你这般莽撞,倘若无处可以投宿,今晚就只得连夜赶路了,沈姑娘身子娇弱,如何消受得起啊?”正当自怨自艾之时,抬眼瞧见前方山岭依稀有一处庙宇,不觉精神一振,心想:“说不得今晚要在此处将就一夜了。”

    车马行近,果是一处庙宇。来至庙前,那庙门虚掩,四处墙垣残壁,几近坍塌,显是久无香火。白衣雪下得马来,抬头见那庙门之上的匾额写有“忠武侯庙”四个字,风霜剥蚀,字迹已斑驳难辨,心道:“原来是纪念诸葛孔明的祠庙。”

    他瞧着匾额上的“忠武侯庙”四字,又想:“‘下国卧龙空寤主,中原逐鹿不由人。’诸葛孔明匡世扶主,为克复中原而五次伐魏,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,壮志难酬。如今我大宋国步多艰,中原亦是久已隔绝,何日何人能够克复中原,犹未可知。”进得庙来,但见院内杂草丛生,殿宇里尘封土积,蛛网纵横,香案后的诸葛孔明塑像虫侵蠹啮,已残缺不全。

    诸葛孔明生前为蜀汉丞相,死后被谥忠武侯。他深受蜀地汉族百姓和少数民族的爱戴,死后不久在蜀汉地区就兴起“百姓巷祭、戎夷野祀”之风,而自蜀后主刘禅为诸葛孔明在沔阳立武侯庙以来,巴山蜀水之间,为纪念诸葛亮的建筑物四处可见,尤其自隋唐至宋,这一地区祭奠诸葛亮的庙祠星罗棋布,可见武侯遗爱甚深。不过宋金交战多年,饥馑荐臻,川陕、江淮地区作为宋金交战的主战场,更是屡经兵燹,当地的游寇土贼十分猖獗,以致市廛寥落,民生凋敝,很多庙宇香火日衰,终至破败倾圮。

    白衣雪凝视着诸葛亮的塑像,心下感喟:“杜子美《武侯庙》诗云,‘遗庙丹青落,空山草木长。犹闻辞后主,不复卧南阳。’诸葛孔明略不世出,自从被刘玄德请出卧龙岗后,一生以复兴汉室为己任,鞠躬尽瘁,可惜到后来心劳力绌,赍志以殁,陨落于蜀国北伐的军中,大业未竟,心犹不甘。如今南阳草庐虽在,他再也不能耕躬高卧,而不得不长眠于异乡。如今忠武侯庙几被荒草湮没,只剩下断碑残垣,诸葛孔明忠魂一缕昭日月,现如今竟是无处凭吊!着实可叹。”他对着诸葛孔明的塑像拜了几拜,转身步出破庙,来到马车前,问道:“沈姑娘,都怪我着急赶路,错过了宿头。今晚咱们在这寺庙之中,将就一宿,明日再行赶路,可否?”

    沈泠衫知他因贪着赶路,而误了打尖,孤男寡女同居一处虽多有不便,却也不好开口拒绝于他,再加上自己日间长久颠簸,已是十分疲乏,思索片刻,低声道: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白衣雪心中歉仄,将殿内一角打扫干净,从马车上取了缎垫和被褥铺上,方才请沈泠衫入内。

    两人草草吃了一些干粮,沈泠衫早已困倦不堪,就在垫褥之上和衣躺下,不久沉沉睡去。白衣雪见她睡着,轻声轻脚来到另外一处殿角,双腿盘膝坐下,吐纳练功一番,直至夜阑人静时分,方才睡下。

    睡至中夜,庙宇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,竟有夜行人到来。白衣雪心中一凛:“夤夜来访,莫非是乡间的游寇散匪?”想到此处,他身子一挺,站了起来,提了长剑,来到沈泠衫的身边,抬头向着窗外瞧去,但见霜月洗空,一碧万里,身边的沈泠衫鼻息均匀,睡得正熟。

    马蹄声渐行渐近,来到寺庙门口,停了下来。白衣雪听出共有两骑,心下想道:“好在来的人不多,他们若是要图财害命,惊扰了沈姑娘,一会须不能手下留情。”

    庙门外马匹一阵嘶鸣,将沈泠衫惊醒,她险些惊出声来。黑暗中隐约可见白衣雪敛声屏气,正屈身蹲在自己的身前,右手持了一柄黑鞘长剑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白衣雪伸出食指,压住自己的嘴唇,轻声说道:“有人来了。”孰料隔了半晌,却无人走进殿来。二人正自诧异,就听见庙外一个少女的声音嘤咛道:“表哥……表哥……你……别这样。”语声含混,语音更是微微发颤。

    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笑道:“我别怎样啊?”二人声音不高,但深夜野寺,四下里寂静无声,听来却甚是清晰。紧接着传来二人急促的喘息声,那少女似乎无力推拒,喘息连连,间或轻声惊叫,想是被那青年男子触摸到身上敏感之处,而那青年男子更是显得难以自持,静夜中喘息声尤为粗重。

    沈泠衫不由大窘,只觉一颗心怦怦直跳,本来苍白的一张脸,已是红到了耳根。她星眸一瞥,见白衣雪一动不动地蹲在身前,全神凝注窗外,瞧不见他的表情,好在黑暗之中,就算他回过头来,也难以瞧清自己的窘态。过了半晌,喘息声渐止,庙外的二人一番耳鬓厮磨、悱恻缠绵之后,终于恢复平静。

    但听那少女幽幽的声音说道:“表哥,你我上次匆匆一别,到今天已……六十七天了……。”

    那名青年男子“啊”了一声,声音中充满了惊讶,沉默片刻,柔声说道:“楚妹,你……你……”他声音微颤,想来楚妹将二人分别的天数记得如此清晰,这些日子里,她定然度日如年,心中煎熬无比,不由地大为感动,一时情难自已。

    那少女低声梦呓般地说道:“‘不知魂已断,空有梦相随。除却天边月,没人知!’表哥,这些日子里,我每天晚上都会望着天上的月亮,心底默默地算着日子。你这次走得这么久,我方知思念是这么的折磨人,又是这么的甜蜜。表哥,你……你这些天里,有没有……想我?”说到最后,声音细得几不可闻,然而静夜中听来,却令人荡心动魄,其中蕴藏着刻骨的浓情蜜意,浓得化也化不开。

    破庙之中的沈泠衫虽未曾经历男女欢爱之情,听了这痴缠悱恻的话语,大感异样,不觉心头撞鹿,想道:“原来两个人相爱,是如此的动人心魄。《养生论》中记载,‘合欢蠲忿,萱草忘忧’,说的是合欢能让人消除郁忿,萱草可排遣忧思,不过文人写的东西,也不知是真是假?”她耳边听着庙外二人的绵绵情话,身子不敢稍动,心中波澜起伏:“居而相离则生思,期而不至则生忧,此乃人之常情。今夜看来,情之累人,一至如斯。我……若今后遇上了……相爱之人,却又不得不和他长久分离,纵然踏遍千山万水,吃尽千辛万苦,我也要寻得那忘忧萱草,以解这无尽的相思之苦。”她一番胡思乱想之际,但见身前的白衣雪屏气凝神,纹丝不动,细观庙外二人的动静。

    那男子柔声说道:“楚妹,我此次出门办差,未曾想竟耽搁了这些时日。你知道么,这些天里,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妹子你,只要一闭上眼睛,我的脑子里全是你的影子。”他声音甚响,似在向那少女表白发誓一般。

    听他这么一说,那少女嗔道:“嘘,你轻点声,讲这些个浑话,也……也不怕别人听见?”话说了一半,方才醒悟这深宵野寺,哪里会有人听见他的情话?想到这里,她不由得格格娇笑起来,说道:“那你不闭上眼睛,岂不是就不想我了?”

    那男子一时语塞,陪笑道:“哪里话,睁开眼睛,眼前自然就都是你的俏脸了。”

    山围寂寂,一月孤寒。那少女瞧着天上的那轮寒月,轻轻叹了口气,喃喃地道:“表哥,我每天晚上瞧着这天上的月亮,我就在想,这月儿啊,既照着你,也照着我,那我瞧着月儿,也就是在瞧着你,心里……就不觉得那么苦了。”

    那男子沉默了片刻,柔声道:“傻妹子。”他听了心上人的痴语,忍不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,二人情热如沸,心下均激荡不已。过了良久,那男子道:“楚妹,晚上的山风侵人,你身子弱,咱们进这庙中,避一避风可好?”白、沈二人闻言,俱是一惊,白衣雪暗忖:“若是游寇流匪,一会儿直接打发了便是,但瞧这二人的情状,多半是附近人家私奔出来的一对情侣,他们倘若要进来温存一番,这可如何是好?”正自踌躇之际,却听那少女说道:“里面黑黢黢的,又破又脏,哪有这儿好?咱们就在这儿坐下说话吧。”

    那男子不愿忤了她的意,笑道:“好,我去取些垫身子的物什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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